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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怀民退休后,在淡水河岸过自由自在的生活。 (摄影/沈昱嘉)大疫稍稍舒缓的午后,淡水河左岸很安静,我们陪着舞蹈家林怀民吹着海口来的风,寻找着河对岸云门剧场的位置。
! f, [7 Z( J3 d0 G W其实看不到。 但云门之于林怀民,林怀民之于云门,是彼此历史中如此重要的骨血,他在年少时创了云门,陪伴46年,编了90出舞,把台湾之名、以及台湾舞团带到那么多地方。 而此刻的他已入暮年。 一群中学生校外教学经过,吱吱喳喳地,好奇摄影机在拍什么。 年轻的他们,不识他。 「我只是一个工作的人,大概也有认真,所以佛祖有时对我微笑。」 林怀民说,但那微笑是吝啬的,所以永远要做苦工,如今,他学着云淡风轻过生活。 . I9 F7 f5 ~9 q" g$ @. \ Z
书香门第的孩子新书「激流与倒影」中一帧林怀民于1973年演出《盲》时的照片,双手延展,力量在身体线条里蓄势着,那时他26岁,刚创立云门舞集,而2022年的他,75岁了,自云门退休3年,不常过河去云门。 退休后,林怀民出了新书,一如对舞蹈每一动作的调整,书一修再修精修,都三刷了,还要改。 因为在舞蹈家之前,林怀民是「文青小林」,是写小说的人。 从小说家变舞蹈家,可能有遗传、可能是成长环境。 林怀民的父亲林金生任过考试院副院长、交通和内政部长、云林和嘉义县长,父母生于日据时代,受日本教育、文化影响。 林怀民童年住在嘉义新港,下课回家,妈妈准备好脱脂牛奶和饼干,母子俩跪坐在榻榻米上听古典音乐,家里有梵谷、达文西的画册。 父母带他看的电影是「宫本武藏」、「战地春梦」。 隔壁有位堂婶是北京姑娘,穿着阴丹士林布衣裳,天天吃饺子,给他看北海、故宫、颐和园照片,带他看的电影是「翠翠」、「碧血黄花」。 林怀民便受着这些的影响。 「家里给的教育是日本式的,规矩在那里。」 林怀民说,父亲并不会打子女,最大的「权威的展示」是替儿子填大学志愿,从台大法律、政大法律一路填下去。 林怀民考上了政大法律,但实在拿六法全书没办法,就「逃」到他觉得比较自由的新闻系,「我转了以后,他就认了,我后来到美国去跳舞,他也没办法。」 * R1 q7 l$ l- c3 M* |$ T! w- g
为了写作 和老爸谍对谍林怀民小时下课就回家,不能和同学在外鬼混,所以家里有什么就翻什么玩,结果翻出「自由中国」,他贪婪地看胡适、殷海光、雷震,看不太懂,就看后面的小说文章。 初三受到同学江春男投稿拿稿费的启发,林怀民也疯狂地写,「就疯了嘛,白天、晚上都在写。」 投稿有稿费,「儿歌」刊登在《联合报》副刊,拿了30元(台币下同,约1美元)稿费,林怀民以这笔钱去上了第一次的舞蹈课。 高中继续写,联考前,父亲会来检查功课。 林怀民总是听到父亲回来了,就把课本参考书从抽屉翻到桌上,稿子就刷地翻进抽屉里。 如此一来,自然没考上父亲期待的台大法律。 22岁的林怀民出版中短篇小说集《蝉》。 那是担任通信兵的服役期间写就,当时他自请调金门未果,便「毫无羞耻感地」在办公室里,靠着一张制图桌的掩护,写了十个月小说,陪伴他的是咖啡和海明威。
9 [# j( g' B/ P2 D. J! F N2 X人生转弯 来美变跳舞的人《蝉》出版后,林怀民未继续写作,因为出现了另一条路,他在赴美读密苏里大学新闻系硕士期间,又在玛莎葛兰姆及摩斯康汉宁舞蹈学校研习现代舞。 「我就疯疯的,想做什么就投入,小时候就一直写小说,后来有机会跳舞,愈跳愈疯。」 林怀民说,甚至后来返台成立「云门」,「什么都没想,就冲过去了。 我闯了大祸,就疯啊。」 当时,台湾甚至没有让他师法的现代舞团,林怀民只是觉得文化舞蹈系的学生很爱跳舞,「弄一个团,两年后他们就可以接手。 我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,不知道什么叫编舞、什么叫做舞团,就这么神经地开始。」 那时,父亲说:「舞蹈家是最伟大的艺术家,是以自己的身体做表达,但你也要知道,跳舞可能是乞丐行业。」 母亲说:「那些舞者也是爸妈的宝贝,你要照顾好他们。」 父母担心着辞掉政大教职金饭碗去搞舞团的儿子,但并不阻拦。 母亲过世后,家人找出一本存折,里面是妈妈为这个儿子存的100万。 1973年云门首演后,有朋友想举荐他为十大杰出青年,林怀民自认资历不足婉拒了。 后来,家里出现「僵局」,林怀民去找那朋友:「我今年可不可以当十大杰出青年?」 1977年,他获选为第15届十杰。 「以后人家就不会问我父母,你那个跳舞的少爷怎么样?」 林怀民说,其实父亲晚年上街时,有时会开玩笑问人说:「你认识我吗? 我是林怀民的爸爸喔。」 - H: K+ b. O; `" D: d2 d% S Y
没电了 云门按下暂停键1988至1991年,云门暂停。 林怀民说:「那就是最重要的阶段。」 云门成长快速,两岁就演《白蛇传》,国父纪念馆2500个座位可以连演四、五场; 五年后演《薪传》,观众更多; 六岁时去美国、再两年进欧洲,云门红红火火。 而1983年,林怀民又创了国立艺术学院(今,台北艺术大学)舞蹈系。 有一个系要管、有一个舞团要带,「我很累,我还是在编作品,可是我看不出一个道理。」 林怀民没电了,而舞团始终没钱,有一些舞者成家了,有负担了,他太怕耽误人家,1986年时决定停掉,以两年的时间停,安排舞者去教书、去留学。 1988年云门在墨尔本演出最后一场。 林怀民说,到那一天,云门还有8个国外邀约,「可是对我来讲,那不代表任何事,只不过是上飞机下飞机,还是没有钱。」 收拾好了,只留一些文书装在纸箱子里,叠了一墙面,15岁的云门,就剩这一墙的纸。 云门没有对外预告,林怀民只是发了「云门暂停」的新闻稿,隔天就避去香港。 之后如何? 他不知道、也没有想。 8 h9 i9 V$ U+ D
看见邻居的花,现在的林怀民有闲情逸致可以欣赏了。 (摄影/沈昱嘉)
% H7 H i5 p7 H! G L- m- L8 z逐水草表演 总是在路上林怀民说,表演团体就是逐水草而居,哪里有观众、哪里有人请,条件好就去了,有收入,但不够养团,一个舞团最健康的财务状况应该是演出收入、民间捐助、政府补助各占三分之一。 可是多数时候,舞团要拚命赚钱,林怀民遗憾地说:「台湾的舞台很多,可是买票来看的人不够多,人们觉得比电影票贵,所以舞团必须往外面走。」 于是形成了舞团的「One Night Stand」(一夜站),去美国40天演32场,去欧洲90天演73场,是「在巴士上看欧洲」,从一个城到另一个城、演完上车就睡,第二天旅馆出来又开始走,林怀民说:「那是奴隶约。」 幸亏彼时的云门,布景就是几块布,简单一些,但就在云门复团后,林怀民决定了:「我不能再几块布,让你可以把我吊死猫一样吊来吊去。」 于是他做了一个庞大的景,即《九歌》。 林怀民是在赌,要买这个节目,就要买一个礼拜给拆装台时间。 他赌赢了,从此云门就是一个星期一个城,舞者终于可以喘口气了,有余裕稍稍看看各个城市。 在演出的日子,舞者早起吃早餐,结束后回房滑手机、写毛笔字、补觉,12点出发; 晚上演完回饭店大概11点,舞者串门,煮方便面,重头戏是好好地泡个澡,然后按摩。 隔天重来。 「我们基本上去一个城,每隔一年就会再受邀去。 我们是必要的风景,这些地方都有我们的固定观众。」 他常告诉舞者:「我们去演出,不是只把这场演成功,是下次还要去。」 有这样的目标,林怀民说,少有像云门这么大的团还能全世界演。」 而且,林怀民笑说,云门「满贵的」,团大,动辄要十几个房间,中间涉及很多「算数」,货运怎么走、船怎么走,「我不是国家派出去的,可是我们去了就是台湾。」 80年代时他真的背负这个想法,那是台湾退出联合国、几成国际孤儿之时,但他后来想:「干嘛讲这些,把舞好好跳就好了。」 跳好了,其他附加意义自然会出现。 单纯跳舞,他要做的只是告诉舞者:「把手拿高一点好吗?」 重启云门之后,林怀民得到一个最重要的经营心法:「永远要存有三个月的舞团开销。」 大编舞家说着最世俗的银两,看似不太协调,但这是在云门的46年里,林怀民在艺术与庶务间转换的日常,所以他说自己是「长期在一个睡眠不足的状态活着、工作着,一天工作16个小时。 对我来讲,这是本性。」 跳舞,创一支台湾自己的现代舞团,这些年轻时的伟大理想,到最后还是要一点一点地完成很多细节,包括行政、开会、宣传、见记者、与海外联系,以及编出一出出成功的舞。 90年代后半期,海外会来问明后年新作,都想争取海外首演,他们会飞来看一下,但到最后,甚至连看都不必,云门一张A4的信纸过去,说「下一个舞长这个样子」,然后就合资制作了。 林怀民的《竹梦》就是这么来的。 他承认,当时还在八里的排练场,旁边有竹林,当行政人员告诉他国外在问接下来的作品时,他随口说了这个题目,之后再慢慢编。 还有《梦土》。 那是新象艺术找林怀民编新舞,但他才编完一支,没有办法了,可是要合作的新闻已经出去了,正着迷西藏的他看到一张孔雀走来走去的照片,就告诉同仁,「找到孔雀,我就排一支有孔雀的舞。」 这支舞作有点麻烦,尤其出国时,孔雀领演出执照,要先去隔离,解隔离后养在厢型车里,准备时也人仰马翻,曾经纱幕没备好就放出孔雀,于是全员停下工作去抓孔雀; 晚上演出时,夜盲的孔雀乱走,舞者就要小心避让。 孔雀若生病更是棘手。 管编舞、管舞台,还要管票务。 林怀民比喻:「500个位子卖不掉,那是大势已去,但卖剩五、六个位子,我很不高兴,这是宣传没做好,开始要清算了。」 流程是这样子的:票印好了,大家一起排几号几排,林怀民带着这么多票上税捐处上税,再把票派到售票点,有时要搭统联往南部派; 演完后,再去收钱、拿回多余的票,再去税捐处填表,也许两个月后有退税。 服装也要自己来,林怀民和青龙服装公司的李老板共骑机车去买布料买丝绸。 《寒食》需要10公尺的长尾,两人就在店前巷子里,铺直一长条的布,李老板当场下剪子。 林怀民还要进录音室,要管音乐,还有宣传片、录像带,有国外的事要回复,云门还要下乡,他就这样过了那么多年。 8 U: H `- z6 t3 _! q2 x# [
2019年退休 交棒郑宗龙「创作的人跟团,总是有上上下下,那是自然。」 林怀民2019年宣布退休,交棒给郑宗龙:「我再不退,他会变成查理王子。」 他不想耽误郑宗龙50岁时才接棒,那样压力太大。 看现在的云门有年轻的气象,林怀民很满意,而他退了就退了,不再干涉:「那不是我的地方了啊,我作客而已啊,谁喜欢有backseat driver(后面指手画脚的人)?」 刚退休的林怀民「日以继夜Netflix」,几档热门剧都跟上了,还把《鬼灭之刃》从头看到尾,也看韩剧,想二刷「信号」。 现在林怀民最重要的事是「清理遗产」。 首先是新港奉天宫后的老家被指定为古迹,所以他花很多时间整理数据提供给县府,一面整理,一面重新梳理家族故事。 连自宅,林怀民都把一些物品家具拍照编号造册,打算自己百年后,有些指定送人,有些给云门拿去拍卖,「我希望人走了以后,后面的人没有麻烦。」 林怀民也整理过去文章,新书便是他在疫情期间增删修改昔年文章,慢慢打磨,仿佛又回到文青年代,林海音、马各、痖弦、平鑫涛这些人重新回到笔下,追忆那个副刊还很有份量的年代。 林怀民也整理过去舞作影像,缩成三个usb。 「所以我退休以后,就在过去踏步走。」 林怀民一直在丢东西,一些编舞的数据等等,云门同仁只好一直藏,「那些没有意义,将来历史要写这个人什么,大概只有说这个人字写得这么丑。」 而云门在往前走,2023年将50岁了。 已经不问云门事的林怀民不谈期许:「团还活着,而且顺利的进行,很好。」 其实云门因疫情搁浅两年多,有一些欧洲演出一延再延,延到当地邀请单位不满,幸而秋天开始,郑宗龙会带着《十三声》赴美国肯尼迪中心演出,逐渐回归正轨,「有一件事情,宗龙做得非常的好,他仍然带着舞团到学校、乡间、部落。」 林怀民说,云门走遍世界,绕了半天,「这个才是目的地。」 2 _$ Y4 D( ]3 C: T
河畔生活 第一次认真散步访客来到大编舞家的家,进门先举手「投降」,享受一阵酒精喷雾加紫光灯的迎宾洗礼,然后才进得窗明几净、有画有书、有神像、有河景的室内。 就是没有舞蹈的痕迹。 退休后的林怀民,生活得很接地气。 而他说:「我以前没有生活,我没有一般人的生活,我最近才有。 地扫得很干净了。」 他以前会羡慕别人的生活,而自己多年忙碌,还有伤,可是他接受,「每种职业都有其职业病,舞者用的是身体,而且受伤,不会真正好起来。」 怎么办呢? 「永远在找一个和平共存的方法」。 林怀民也找到与退休和平共存的方法:「我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候,就是去年的三级警戒时。」 自1994年搬到河边后,他第一次认真地去散步了。 「我就很懒,一坐下来,屁股就擡不起来了,每次劝自己下去走路要劝很久。」 林怀民说,散步很好,但出发很难,可是疫情时,他决定半夜何时醒来就去走路,凌晨空气新鲜,回来吃完早饭,想睡就再睡。 这样走下来,瘦了七公斤。 那段时间,他俯首案牍写「文青小林」,灶上煮一锅,主角是胡萝卜,其他随便加什么青菜,加或不加酱油,生活极单纯、极快乐。 对老家、对文稿、对云门的整理工作,大概秋天就可结束,林怀民说:「我就得到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的快乐,以及巨大的挑战:要拿自己怎么办?」 他还没有好好想,因为这辈子不管是编舞或创云门,都不曾好好想过,「这回必须去想,我很害怕。」 伦敦有编舞学校请他去授课,林怀民也没想好去或不去,「也许冬天去北海道看丹顶鹤,因为我母亲非常爱丹顶鹤」。 不知道,他都没想好。 22岁的林怀民写《蝉》,一段偈语似的对话:「明年,如果我们明年再来,还会有蝉吗?」 「当然有,可是那是另一批新蝉。」 创作从稿纸到舞台,新生出不同形式的艺术,而今,生活等待着林怀民。
7 y! j4 w- T5 P* I% S- F林怀民现在忙于将编舞作品整理成三个usb。 (摄影/沈昱嘉)纽约情报站让您的生活变的更简单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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